第84章 第84章


离梁氏夫妇的死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米禽牧北除了常来陪赵简和两个小娃娃识字玩耍,也重新把一些军务交给她处理。看起来,他似乎是相信赵简已经动摇立场了。可是赵简总觉得,他的戒心仍然很重,比如自己亲手端来的银耳燕窝羹,他非要让瑶瑶先尝,看似无心之举,却处处透着试探与防范。也是了,他那么谨慎周密的一个人,大敌当前,怎么可能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表白冲昏了头,轻易就放下戒备呢?如此情况下,赵简只能处处小心,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否则一旦露出半点蛛丝马迹,就会前功尽弃。她不但需要获取他更多的信任,还必须寻找一个一击必杀的时机,一个让他就算有疑心也无法规避的由头。

        很快便到端午节了。端午节虽然是汉人的节日,但党项人自唐朝起就受到汉族文化的熏陶,也跟着过同样的节日,每年还会在黄河上赛龙舟。这日米禽牧北去朝顺军司处理一些事情,赵简便想带着两个娃娃去黄河边上看热闹,让他们开心开心。

        她当初要求自己来保护两个孩子,确实是因为她对秘阁不放心,怕他们真的把事做绝。这次出行,她也做足了准备,让紫如带了十几人随行,以防不测。

        黄河边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鼓声呐喊声此起彼伏,沿岸人山人海,挤满了熙熙攘攘的看客。赵简一手牵着瑶瑶,一手抱着小乙,来到一个观赛台。这里是给皇亲贵胄们留出的一块专属坐席,设在河边一块高耸的大岩石上,四周都有护卫戒备。

        此处河面开阔平坦,正适合赛龙舟。几十艘细长的划艇在宽广的河面上拉开一片五颜六色的飞梭阵,犹如万箭齐发,甚是壮观。两个娃娃看得兴高彩烈,赵简也渐渐放松了心情,把重重心事都暂时抛在脑后,尽情享受这难得的闲暇。

        这一天似乎过得平安顺遂,可就在他们准备返程的时候,却出了事。

        从观赛台下来,四周密密麻麻全是往回走的人群。赵简正抱着两个娃娃上马车,却听见周围一阵骚动,只见几个蒙面黑衣人从不同方向冲了过来。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不,更确切地说是冲着两个孩子来的。紫如护在她的身旁,立刻与一人交起手来,可其他护卫被人群冲散,一时难以赶到。

        赵简拔出剑,却不得不顾忌身边的两个娃娃,施展不开拳脚。她举剑击退一人,便立即回到马车前,抱起两个娃娃就往人群里跑。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拥挤的人群来为自己做掩护,希望能够尽快摆脱刺客。

        惊慌失措的人们四处逃散,赵简混在其中,刺客一时难以近身。她拼命地沿着黄河岸边往一个山坡上跑,可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她停下脚步,想回头看看护卫有没有赶过来,却忽然从前方冒出来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提剑拦在了她的面前。

        “把两个小孩交给我,就让你走。”黑衣人一开口,赵简就听出来了,是花辞树。

        “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赶尽杀绝?”赵简愤怒地问道。

        “掌院让我们帮你添把火。”花辞树答道。

        “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这两个孩子!”赵简使不了剑,只能用双手牢牢护住两个被吓得哭都不敢哭的娃娃。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花辞树说着,猛地一剑刺过来。赵简艰难地侧身躲避,却被一剑划在了左臂上,顿时鲜血直流。她走投无路,只得抱着两个娃娃跳向一旁陡峭的土坡,朝着黄河岸边滚了下去。

        三人最后在一块岩石上停了下来,再往前就是滚滚的河水。花辞树没有追来。赵简从坚硬的石头上爬起来,浑身就像快要散架了一样。两个娃娃这时才又疼又怕地哭了起来。

        赵简顾不上检查自己的伤口,一边安抚着姐弟俩,一边带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河岸往回走。

        突然,又有一个黑衣人持剑出现在了他们的前面。赵简简直都快绝望了。

        “赵姐姐,是我。”那人开口,却是柳月玲。

        赵简大口喘着气,“你们是真要杀这两个孩子吗?”

        柳月玲沉默了片刻,道:“掌院叫我们尽全力,后果不计,能杀……最好……”可她拿剑的手却渐渐放低了,最后干脆把剑插回了剑鞘,“唉,你们走吧。”

        赵简长舒一口气,轻轻说了声:“谢谢你,小铃铛。”便抱着两个娃娃匆忙向前走去。

        紫如终于带着护卫赶到,与刚刚爬上山坡的赵简汇合。此时赵简已经精疲力尽,两个孩子也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嘤嘤地呜咽。

        回到参军府已是傍晚。两个孩子疲惫不堪,又受了惊吓,赵简便哄他们早早睡下了。手臂上的伤口不算深,赵简也没让人叫医官,只是让侍从帮着把伤口包扎好。

        她打理了一番,又把一直陪在身边问长问短的父亲送回他自己的院子,这才拖着酸痛乏力的躯壳,坐到卧房的窗户边发呆。

        这次刺杀显然是为了让米禽牧北相信赵简已与秘阁彻底决裂而演的一出苦肉计。可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拿两个无辜幼童的性命来做筹码,这是赵简不能容忍的。为了对付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就一定要比他更不择手段吗?

        这时,院外响起的怒骂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米禽牧北。他一接到消息,便从朝顺军司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赵简很少见他对属下大动肝火,这一次,他的骂声却隔着院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谁让你们把参军和孩子带出兴庆府的?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让参军受了伤,你有几个脑袋来担这责任?”

        “属下知错了,请将军治罪!”是紫如的声音。

        “刺客抓到了吗?”

        “没……没有……”

        “废物!每人杖责三十,自己领罚去吧!”

        “属下领命!”

        赵简一听,赶紧冲了出去,却一头撞到已经走进院门口的米禽牧北的怀里。

        “哎!疼!”米禽牧北抱住她,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伤口,痛得她叫起来。

        “伤到哪里了?”米禽牧北赶紧撤开双手,焦急地问道。

        “没事,一点划伤,已经处理好了……”

        赵简捂着受伤的左臂,米禽牧北不由分说地撩起她的袖子,却发现手臂上除了包扎好的那处伤之外,还到处青一块紫一块。再看她的右臂,也是如此。

        “紫如!”他越发愤怒了,“你们再各加三十军杖!”

        “去看龙舟是我的主意,防卫也是我部署的,你不要责罚他们!”赵简赶紧说道,“再说,我这点伤过几天就好了,不碍事。”

        见赵简求情,米禽牧北才稍微平息了一些怒火,对跪在地上的紫如说道:“责罚是不能免的,那就还三十军杖吧。滚!”

        紫如赶紧退下了。赵简只能叹口气,小声说道:“瑶瑶和小乙都已经睡了,别吵到他们。”

        米禽牧北朝卧房看了一眼,忧心忡忡地问道:“那些刺客……”

        “是秘阁。”赵简直接答道——米禽牧北也应该早就猜到了,“他们是冲着两个孩子来的。”

        “可他们却伤了你……”米禽牧北两手轻轻搭在赵简的肩头,心疼地看着她气色暗淡的脸庞。

        “他们大概……是不会对我手下留情了……”赵简眼眶开始发红,凄然地低垂了眼帘,“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那就不要回去了。”米禽牧北决然地说道。这样的结果显然正中他的下怀。“我早说过,大宋朝中有些人已经把你视作眼中钉,无论你如何证明自己的忠心,他们都能找到借口加罪于你。这样的朝堂,还值得你为他们卖命吗?”

        “可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宋人,怎么能背弃自己的国家呢?”

        “是大宋背弃你在先,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米禽牧北提高了嗓音,“你想一想梁斌,他有对不起大宋吗?不还是被宋人兴师问罪,弄得家破人亡?现在你在他们眼里,就跟梁斌一样。你还能对大宋抱什么幻想?”

        赵简默默转过身去闭上眼,急促的呼吸让她的上身微微颤抖。

        看来,这一次米禽牧北的确是上钩了。但她却隐隐有一种感觉,米禽牧北那些自作多情的臆测,说不定真的道出了某些真相。魏竦对她的态度,还有他的那些手段,让她越揣摩就越感到不寒而栗。

        或许,这场棋局中,她根本就不是执棋之人,而只是一颗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可事到如今,除了继续走下去,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就是你一直期待的,对吗?”她回过头,泪眼朦胧地问道。

        “对你,我从来都没有掩饰过我的期待。”米禽牧北眼中柔波荡漾,“我也相信,总有一天这些期待都会成为现实。”

        “可是我不想这样!”赵简露出痛苦的表情,“你觉得我背弃大宋跟你在一起就会快乐吗?”

        “那你还有另一条路。”米禽牧北逼近一步,直视她道,“杀了我,作为一个功臣回到大宋。”

        赵简呼吸一滞。难道他看出来了这是个圈套?难道他已经猜到了我的真实目的?

        但米禽牧北瞬间又温和下来,柔声问道:“如果给你机会,你会选择这么做吗?”

        赵简松了口气,可仿佛又被扎到了另一块痛处。她抬起泪眼,眼中满是苍凉,“就没有第三条路了吗?”

        这句话,并不是她做戏的台词。她在问米禽牧北,也是在问自己。她曾经一度以为她可以维持住这个平衡,既能不负家国又能跟米禽牧北相安无事,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元仲辛。可是没想到,现在真正留给她走的路,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条。

        “第三条路,恐怕就只有像梁斌凌吉那样了。”米禽牧北黯然答道,“但我说过,我们永远都不需要走那条路。”

        赵简默默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抓住裙边的褶皱。她看上去像是内心在做挣扎,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正被命运越捆越紧,几乎已经无法动弹。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你不需要现在就做出选择。”米禽牧北拉过她的手,轻抚道,“还是那句话,我会一直耐心地等待你的答案。”

        “不过,有件事倒是需要现在做决定。”他继续说道,“瑶瑶和小乙,不能留在参军府了。”

        “为什么?”赵简一惊。

        “他们已经连累到你的安危,我不能再让你冒这个险。”

        “可是如果把他们送到别的地方,只会对他们更危险!”赵简知道,魏竦不会放过他们,哪怕只是做戏,他也会做足全套。

        “有一个地方应该绝对安全。”米禽牧北淡定地回道,“灵慧寺。”

        “灵慧寺?”

        “灵慧寺表面上本来就是我爹的势力。更何况,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因为我爹的事跟他们结了梁子,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会猜到我们会把这两个孩子送到那儿去。除非,你跟大宋方面透露过我和他们的关系。”

        “当然没有!我从未对其他人提起过灵慧寺。”赵简说的是实话,毕竟灵慧寺藏着米禽牧北最隐秘的伤痛,即便作为敌人她也不忍利用这块软肋来刺伤他。现在米禽牧北为了两个非亲非故的孩子,竟然愿意动用这张敏感的底牌,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那就好。等过几天你养好了伤,我们就把瑶瑶和小乙送过去。”米禽牧北微笑道,“等一切尘埃落定,你要是想他们了,我们再把他们接回来,好吗?”

        赵简轻轻地点点头,“也好。”

        送走了也好,这样,到时候兴庆府的刀光剑影,就不会波及到他们。只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们恐怕也没法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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