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各赴天涯
尉獠在磨刀。
分不清磨刀石和他的手,究竟哪个更粗糙。
贪噬了魔气的黑水浇过刀身,那道暗红色的“饮血纹”便活了过来,像这柄直刀的筋络。
他穿着一身旧甲,并不抬头,声音像是被什么掐着,非常的哑:“你是说——你潜伏在计都城,加入三分香气楼,是为了维护国家体制的公平和正义,要为天下除害,诛杀祸国妖妇罗刹明月净?”
林正仁戴着枷锁,站定在衙前,昂首直脊,刚毅不屈:“该说的林某都已经说了,尉都督若是不信,摘了林某的头颅,敬呈天子便是。当使我死面雄主!”
尹观太不是个东西,杀完罗刹明月净就走了——大家共事一场,也不知道捎他一程。
吃上佛粮的冥府阎罗,倒是跟荆国有默契。他这个叛逃庄国叛逃地狱无门又叛逃冥府的,要怎么跟荆国对话?
他喊来了援军,也把自己送进了军衙……
荆国人动作利落得很,这边还在高喊“勇为国事!”,那边铁枷就已经戴到了他身上。
所幸对于这一天他也并不是没有准备。
一直到与罗刹明月净厮杀的最后时刻,他都以苟敬的形象来遮掩自己。
但面对代天子掌军的捧日都督尉獠,他主动撕破遮掩,展现真诚,示以“林正仁”之名——他非常明白尉獠的份量,只要他展现出足够的价值,那么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在和大荆天子对话!
苟敬始终是跪着的,为天下而忍辱。
林正仁不同,林正仁必须挺直了脊梁——因为他是为了心中的正义,才走到今天。
浇水未停,刀锋砥砺过石面,发出饥饿的嘶鸣。
尉獠继续磨刀,这柄刀似乎随时会斩在林正仁的脖颈。他的声音波澜不惊:“林正仁这个名字,尉某也是听闻过的……你不相信本督会杀你?”
“林某入荆以来,未有一事妨荆。倒是处处维护军庭,今日更是勇搏罗刹,不敢说居功至伟,也是周全了国事,为荆国除一大害,为陛下分忧——”
林正仁铿锵有力:“荆国堂皇大国,泱泱上邦,岂会冤杀林某,以刑酬功!”
“所以你不是真的不怕死,你是料定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尉獠慢慢地道:“你不老实。”
林正仁沉默半晌,最后只有一声苦笑:“林某羁旅半生,漂泊天涯,深刻领悟一个道理——好人要比坏人更坏,才能维护正义。为天下公理,林某不敢再老实了。”
“哈!”尉獠仔细地瞧着刀口,很有些漫不经心:“听起来还有故事?”
“林正仁乃庄国望江城人士,与荡魔天君邻城而居,少时就有交情。当初枫林城沦陷,荡魔天君背井离乡。我却为庄高羡所惑,一直以为是荡魔天君勾结白骨邪神,害人炼丹,对他多有恨言。”
“荡魔天君机敏聪慧,见事极早,而我愚鲁蠢直,只知埋头为昏君卖命。后来查知真相,心中悔恨不已。那次在黄河之会,我诈伤认负,就是想送荡魔天君一程。”
林正仁苦涩道:“当然以他的实力,无须我这番表演。也正是这一次我表现得太过刻意,以至为庄君所忌,事后诸多迫害。”
“后来的事情天下都知……荡魔天君逐杀罪君,为枫林城数十万百姓复仇,为时人所颂。但大家不知道的是,在那一战里,我也舍命出手,为公理摇旗——可惜实力低微,被庄相生生打坏道躯,不得已转为鬼修。”
“荡魔天君那样的英雄,如煌煌大日巡天。我这种心怀正义的孱弱之辈,只如萤虫闪烁在寒夜。些许亮堂,忽然明灭。”
“再后来我为仵官王所迫,加入地狱无门,身在深渊,心向光明。我和卞城王一起,制定了不得滥杀的原则,让地狱无门作为纯粹的商业组织,让那些肆无忌惮的杀手,没有变成无回谷里那群肆意为恶的人魔……”
“再后来地狱无门也没了。我痛定思痛,誓为天下除大害,故而改头换姓,加入三分香气楼。”
他的声音萧索:“最后便是这般——披枷带锁,来到您面前。”
林正仁所说的每一件事,都经得起验证。这正义而曲折的人生,只归纳为两三声叹息。
尉獠终于抬眼看他,看到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坦荡,不由得笑了一声:“小小庄国,还真是人杰地灵。”
林正仁朗声道:“我在庄国不过一鬼修,在荆国却有份于罗刹明月净之死,养我者,霸国胸怀,非庄姓水土。”
尉獠赞叹一声:“想不到你一个庄国人,竟然对荆国忠心耿耿。”
“非慕强权,慕正义也。林某光明磊落,非止于今日。我与庄国,两不相欠。我于荆国,不止当下。往前那妖妇要我提供荆国的消息,以便她谋荆祸国,我给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消息——楼中有密档,都督一查便知。”
林正仁坦荡地道:“我对荆国不能说忠肝义胆,也是心之所向。”
尉獠‘啧’了一声:“那三分香气楼里的女子,那也是认真工作,合法缴税,是我荆国的子民。你既然对荆国心向往之,又为何玩弄魂灵,随意杀伐?”
“罗刹明月净奸滑歹恶,花种不知几多,栽花不知何处。我不得不标记楼中女子的魂灵,随时示警。事实上这一次罗刹降临,就是我最先发现,然后才引来咒祖,内外合攻。”
林正仁看起来非常诚恳:“我杀人也并不是随手,实在是担心罗刹明月净转寄其身!”
“你觉得尹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尉獠很有兴趣地问。
林正仁看了他一眼:“那位修的是咒道,说他的坏话,最容易被发现。”
尉獠哑然失笑:“没让你说他坏话!”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我也不愿说这些。”林正仁正色道:“此人亦正亦邪,大部分时候是个纯粹的生意人。”
“少部分时候呢?”尉獠问。
林正仁道:“会清醒地发疯。”
尉獠又问:“你们的感情怎么样?”
“我们的感情谈不上很好,理念也略有不合,但彼此都很认可对方。像是杀罗刹明月净这么大的事情,他也只信任我——”
林正仁很有些唏嘘:“至少在人生的某一段路,我们同行过。感恩遇见,我始终当他是朋友。以后说不定也有合作的机会。”
尉獠笑了笑:“当初你向鹰扬少主效忠的时候,我们只当一个笑话看,没想到你表现这么好。”
“林某效忠的是荆国皇帝陛下,而非鹰扬少主。”林正仁正色道:“也正是心怀大荆,心向陛下,我才誓灭罗刹,能忍鹰扬之辱——尉都督不可混淆了在下的忠诚。”
尉獠赞道:“你还真是一个有气节的人。”
“长乐恐惧流言日,崇华谦恭未篡时。”林正仁站得笔直,虽为阶下苦囚,亦是庭中玉树:“时间会检验最真的心!”
尉獠挑眉:“你也读《荆略》。”
林正仁回道:“仰慕英雄!”
“天下事,无非磨砺二字——刀要快。人,要钝。”尉獠终于磨完了他的刀,‘刷’地一下收入鞘中,便在这个过程里,斩断了林正仁身上的枷锁。
他静静地看着林正仁:“不妨重新认识一下……怎么称呼?”
林正仁大礼拜倒:“林正仁已经死在了庄高羡崩塌的社稷里,苟敬混淆于罗刹明月净的色彩中。我希望自己是荆国的林光明!”
……
……
琼枝是在出海的船上,收到贤弟的信。
信上大肆赞美荆国的修行宝地,什么兵器冢、煞鬼坡、落魂岭、恶灵泉,全是尸修鬼修梦寐以求的福地。
并热情地邀她一起去探索。
说起来她也很久没有和林贤弟面对面的相处一室了,还真是有些怀念那具阳气十足的鬼躯。
到底是何来的底气,突然就敢见她,不怕被她借尸?
总不至于真个吃上了皇粮,披上了霸国的官衣吧!
琼枝摇摇头,甩掉了这些无稽的猜想。
荆国又不是猪圈,不至于什么东西都养。
她点燃了鬼火,回信道:“我在景国有大事要办,回头再去找你。”
然后焚之于烟。
她当然不去景国。
罗刹明月净都死了,那些个香气美人,终似惊雀各飞,留在三分香气楼已经毫无意义。
她也连夜跑路。
当然一日夜间跑了三十四个分散在不同国家的城市,扫遍目之所及的分楼,清空了所有能够清空的真阳鼎,满载寿功而走。
和林贤弟那个外围的奉香使不同,她可是真正打入了三分香气楼高层,得传极乐仙术,修出了【阴阳炉】……正儿八经的三分香气楼嫡传!
要不是夜阑儿旁边站了一个宋淮,说不得这三分香气楼楼主的位子,她也要好好争一争……发扬极乐仙术,拥护当代仙帝,舍她其谁?
至于现在……
她的目的地是怀岛。
该说不说,秦广老大虽然冷血了一点,付酬劳还是很干脆的。
罗刹明月净的肉身,现在已经到了他手上。
可惜残破得太厉害,连洞真战力都只是堪堪保持,更别说巅峰时期追逐超脱的状态。
她此去怀岛,就是去罗刹明月净被正面击破的地方,追踪觅迹。用她独特的能力,为其“补尸”,好让这具尸体,能够恢复几分艳光。
作为罗刹明月净最后的葬命之地,计都分楼她当然也会去,但时间要由她来决定,见面的方式也是。
她当然不怕贤弟,但是贤弟不怕她的时候,她就得好好思量。
“打扰了——打扰了诸位。”
随着一把好听的嗓音响起,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作着揖往船舱里走。
这艘客船是齐国工院今年才推出来的【东平】系列豪华楼船,能同时载客八千人——这么大的楼船,往前都只在军队里有。
此时是午饭时间,琼枝当然是在最好的餐室里——在最高的三十九层,她坐在海狮软垫上,迎着海风,享受海味。
尸体不仅仅是工具。
她在罗刹明月净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开始把她借用的尸体,视作一段人生,并尝试修“真”。
这匆匆赶来用饭的少年,相当有礼貌,一路抱着歉,走到琼枝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在陌生的美人旁边落座,尤其需要勇气。
琼枝对那些游移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她喜欢这少年郎的自信和朝气。
这种天资卓越的小年轻,寿功最为优异。
“你好,我叫陈错。”少年点了一份鲜捞的虹极虾,顺便开始自我介绍。
琼枝微微一笑,起身便走。
这种背景惊人的小纨绔,最讨厌了。
陈错倒了一碟虾生酱油,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漫不经心的声音,在虹极虾生的甜气里浮出来:“你出门就到蓬莱岛了。”
海外有仙山,其名为“蓬莱”!
因为蓬莱岛从来神秘,形迹不显,再加上现今东海都沐浴在经纬旗的紫辉下,琼枝出海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一遭。
她坐了回去。
“我干爹还好吗?”她问。
陈错愣了一下,高深莫测的形象瞬间被打破。“啊?”他拈着虾问。
他是来拿捏仵官王的。但现在这家伙语出惊人,令他一度怀疑自己的师父……
怎么还有这层关系吗?
琼枝从他手里拿走这剥了壳的虹极虾,指尖所留下的冰凉的触感,令陈错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将虾放入丰唇,琼枝温柔地咀嚼着蓬莱岛的来意。
她的眸光微漾:“中央天牢的桑公,是我的干爹……怎么你不知道吗?”
陈错松了一口气,拿起手帕擦手:“这还真不知道。失敬,失敬。”
“说起来——”琼枝化被动为主动:“你师父叫宋淮,你为什么叫陈错?”
“直呼我师父的姓名吗?”陈错笑了。
琼枝忙道:“抱歉,我有失敬意。”
“无妨。”陈错看着她,意味深长:“人的一生难免犯错,最重要是知错能改,不要一错再错。这就是我叫‘陈错’的原因。”
“噢,我是问,怎么你师父姓宋,你姓陈。”
“因为我师兄姓陈。”
“你师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也许吧——老实说我们不太熟。”
陈错五岁的时候,陈算就死了。而他五岁之前,陈算都关在太虚幻境的囚室里。双方确实是没有什么相熟的机会,也就见了几面。
“理解,理解。”琼枝话锋一转:“那么东天师找我的原因是?”
“是我找你,跟我师父没有关系。”陈错说。
“我懂。”琼枝露出心知肚明的笑。
陈错看着她:“我是来邀请你……”
“加入景国也不是不可以。”琼枝多少还是要谈一下价格,矜持地道:“毕竟我干爹就是——”
“中央天牢不缺吏位,倒是空着牢房。”陈错打断了她:“你要先跟你干爹聊聊吗?”
琼枝抱臂往后靠:“蓬莱岛的话,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相较于薪酬,我更在意行业的前景,以及自己的上升空间。”
陈错将用过的手帕小心叠好,放在桌上:“理国是你的归宿。”
不等琼枝回答,他又补充:“或者你的归宿就在这片海里。”
“瞧你——”琼枝美眸流波,柔弱无害的样子,娇嗔道:“咱们都是自己人,用得着威胁吗?”
陈错面带微笑:“东海之上,蓬莱岛随时能够响应我。临行前我师父还送了我一枚玉佩,在生死关头,能够召来他所敕命的灵霄天雷。”
琼枝把翻出手心的纤长毒刺轻轻掰断,做成一双筷子,去夹他没吃完的虾:“咱师父对你可真上心。”
“谁说不是呢?”陈错笑道:“他总不能关三次门吧?”
琼枝咀嚼着虹极虾的甜美,咂摸着“关门弟子”的风趣,也泛出一丝冷酷的回味。
这个陈错,还真是地狱。
“不知小郎君……需要奴家去理国做什么呢?”琼枝娇声问。
理国是蕞尔小邦。
理国也是凤泽之国。
这是一个对她而言毫无挑战性的国家,但因为山海道主的德泽,亦是她绝不敢触碰的雷池。
“不是让你去为恶,陈某并没有那么残忍。”陈错声音很轻:“我希望你去建设它。”
“奴家实在也不是妄自菲薄……”琼枝怪笑了两声:“建设理国皇陵吗?”
陈错看着她:“琼枝姑娘有关注东国天变吗?”
“世所瞩目,想不关注也难啊。”琼枝咬牙切齿:“姜无量弑父篡位,着实可恨!”
她又春风化雨,转而一脸崇拜:“荡魔天君外慑神霄,内镇神陆,真绝世也!”
陈错都怀疑那位大人是不是就坐在旁边,故此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问:“你如何看待姜无量的理想?”
琼枝‘嘶’了一声:“我还是走吧。谈理想奴家实在害怕!得罪东天师最多浮尸于海。搅进这些不知所谓的理想里,奴都不知还能剩几寸皮肉。”
“姑娘着实清醒——”陈错笑了:“只是聊聊,不必紧张。”
琼枝用筷子拣了几下,语气随意:“祂比我强,我没资格评价。一定要聊的话……众生与我何干?自己极乐不就行了?”
“极乐……极乐!”陈错似赞似叹,转道:“姑娘这一身极乐仙术,就这么荒废了么?”
琼枝停筷看他:“怎么,在我和夜阑儿之间……东天师难道更愿意支持我?”
“谁说离开三分香气楼就不能再修行?”
陈错笑容微妙:“姑娘可听说肉身布施?”
他从怀里取出一本经书,放在桌上,慢慢推了过去:“众生极乐已死,你的极乐却还能在。”
琼枝一眼看到那经,上书道字,见而生义——
《黄金锁骨菩萨经》。
此乃“以欲止欲”之禅,极乐欢喜之法,是无上妙功!
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拿:“原来这就是奴家的酬劳。”
“锁骨菩萨乃观音应化身,以应身求报身证法身,亦不失佛家正统。灵山之上,荡魔天君弃绝此位,今日未尝不可为你而证。”
陈错眼神真挚,表情也很温缓:“通天大道在此,绝巅有望,超脱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琼枝掩嘴而笑,以掩饰那蠢蠢欲动的眼神:“这个饼太大了……恐怕要噎死奴家。”
“荡魔天君自己放弃的路,没有道理不许旁人行走。”
“你是在建设理国,普度理民,帮理国人极乐而止欲,以求人人圣贤。山海道主也不可能苛责你。”
陈错双手一摊:“那么还有什么可担心呢?我实在看不到噎死你的可能。”
“是啊,怎么看都是为我好。”琼枝娇笑:“但这世上从来没有人真心对我好过。所以我不信。”
“把它当一笔生意就好。”陈错笑道:“在下初出茅庐,促成生意的心很真。”
“不管做什么生意,最终目的都是赚钱。”琼枝慢条斯理:“我得到了修行,理国得到了建设,那么你呢?你能从中得到什么?”
“很简单。”陈错悠然道:“理国是南域的一颗钉子。以前是在楚夏之间,今可为齐楚之隔。理国强大起来,这本身就是中央帝国的收获。”
理国有凤凰德泽,潜力丰足。再有景国暗中扶持,崛起并非幻梦。
最重要的是,这个国家在某种程度上也寄托了凰唯真的部分理想。但凡能在楚国和山海道主之间种下一点裂隙,景国怎么投入都不为过。
这是可以说服人的理由。
“这么说奴家是在为中央帝国办事。”琼枝又笑起来:“那我是不是应该有个身份?”
陈错深深地看着她:“你可以是‘镜中人’。”
“名字在册?”
“自然。”
“可有品级俸禄?”
“自然。”
琼枝满意地笑了,兜兜转转一大圈,她还是吃上了中央帝国的皇粮。这不比朝不保夕的贤弟过得好?
回头找个机会,把贤弟往中央天牢里一送,他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尸龙鬼虎的确没有什么齐名的必要,倒是尸修鬼修可以考虑合二为一的那一步……
琼枝轻解锦扣,露出一抹晃眼的雪腻。将这本《黄金锁骨菩萨经》往怀里塞,冷而藏媚地看着陈错,丰唇微吐:“成交。”
这若有似无的邀请,叫陈错面无表情。他掸了掸衣角,身形便已消失。
传说中的蓬莱岛,并没有出现在世人眼中。
楼船上的人们,还在畅想怀岛之上的种种风光。说天涯台,说海角碑,说昨日渐远,说明日不可及的梦……嘈声都翻滚在漫长的潮声里。
琼枝独自坐了很久,终是喃喃:“……极乐之国吗?”
……
……
屋外寒风呼啸。
骤雨敲窗,砸得人万分心慌。
“日月斩衰”像是寒冷长夜里一次骤然的熄灯,黑暗中人们着急忙慌的把所有棋子都放好。
“呼~”
老妪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屋里就亮堂了。
她坐在巨大的沙盘前,被沙盘投下的阴影淹没。过分佝偻和干瘦的身形,完全不能让人忆起往日威风。
唯独那双眼睛。
浑浊但平静的眼睛,注视着形势复杂的巨大沙盘,在代表各方势力的旗帜上一一扫过……才有一种无关于所有的冷酷,从她身上沁出来,令人心凉。
被大楚天骄屈舜华视为人生偶像的东国祁笑,‘祁笑不笑,一笑必杀人’的祁笑……已经太老了。
她虽修为尽失,但有国家的供养,荣华富贵安享个数十年,不成问题——
倘若她并不耗损心力。
有风穿堂而过,烛火有一次不得已的摇晃。
当它静止下来,便有一豆烛光如泪滴落。
滴在祁笑身前,是一个光织的人形。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见。
但祁笑显然并不陌生:“你敢这时候来临淄。”
光织的人形也坐下了,与祁笑隔着巨大的沙盘对坐,好像隔着整个世界:“其它时候来,显不出我的诚意。”
“这诚意不怎么样。”祁笑慢慢地说。
光织的人形注视着沙盘,上面犬牙交错的行军路线,瞧着凌乱复杂,看久了,却有一种残酷的美感。
“这是什么?”来者显然有些惊讶了:“六合战略图?”
祁笑皱壑深深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些打发时间的无聊的推演。”
“不,不。”光织的人形死死盯着沙盘,摇头赞叹:“太漂亮了。这简直是一次清晰的预言。”
祁笑道:“大名鼎鼎的昭王,也是通晓政略、熟知兵事的。必是霸国高层。”
光织的人形终于抬眼看她:“你还是这么自信、笃定。”
“你确实应该笃定。”被点破了名字的昭王又道:“没有霸国高层的视野,的确无法理解你这幅六合战略图——着实清晰,神霄之后的战争形势,大体跳不出这个框架来。”
“你现在不得不杀我了。”祁笑慢吞吞地道。
昭王看着她,却只问:“你好像知道我会来?”
“三年前的午后,有个年轻人在檐下避雨。七年前有个货郎挨家挨户地磨剪刀,顺便收头发……”祁笑像一个寻常的老人细数从前:“你们已经注视了我很久。”
昭王并不意外,只是赞叹:“你已经没有超凡的力量,但你的意志和智慧,仍在凡躯之中熠熠生辉。”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可见人类的光彩,并不会被超凡的风景所掩盖。”
“没有力量,智慧只是空中的楼阁,意志不过风折的草木。”祁笑平静地坐在那里:“若我还是当世真人,平等国还敢三番五次地窥视于我么?若我还是夏尸主帅,你昭王真能这么波澜不惊地坐在我面前?”
“若是你我都没有超凡的力量呢?”昭王注视着她:“你是否能感到平等。”
祁笑也看着他:“智慧的不平等,身份的不平等,力量的不平等,在你眼中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想是尺度。”昭王说道:“凡躯之中力量的高低,并非不能用智慧逾越。超凡的不同是生命层次的不同。在本就参差的土壤里,无法诞生真正的平等。”
“一开始大家都是食物,都是尘埃。后来有王侯将相,有贩夫走卒。后来公侯万代,田耕百世。钱往金山走,势向渊谷流——”
祁笑摇了摇头:“你竟然觉得这就不顽固。”
“这是凡躯有机会解决的问题。我们生在超凡的时代,要解决凡躯不能解决的问题。”昭王深深地看着她:“我等了很久,才真正走到你面前。因为现在是最好的时间。”
“好在哪里?”祁笑抬了抬眼皮。
“姜述死了,你不必再有什么道德负担,也失去一个能够真正压制你的对手。”昭王语气认真:“我已经搭建好舞台,可以让你尽情地发挥才华。”
“兴一隅之师,逐鹿于天下,隳名城,杀豪杰,穷古今之谋,尽兵法之变。改天换地,革新人间。”
“或是为齐谋事,仅以智慧,谋杀平等三尊,为这个所谓的美丽世界斩祸除灾,如此也不失为人生最后精彩的一舞。”
“你这样的人,难道可以接受平庸老去?”
他的字句明朗,虽不露面,给人的感觉却很坦荡。
“昭王不愧是昭王,确实大日横空,堂皇大气。”祁笑口中称赞,仍然没有表情。
昭王又看了一眼那沙盘:“祁家姐弟也没有传言中那么不合——你退下来这么多年,还能把握最新的天下形势,这并不是姜述的风格。祁问来得很勤,对你也很信任。”
“【夏尸】总归是我练出来的军队——”祁笑半解释地点评了一句:“祁问修行天赋极佳,兵略平平,胜在自知。四平八稳的战事,不会犯太大的错。”
昭王道:“他的自知不是生来之明,是被你教训得清醒。”
祁笑语气平静:“没有区别。”
“加入我们吧。”昭王诚恳地道:“你是一个只追求结果的人,而我们也只求最终的理想。你这样的绝世名将,不应该在这样冰冷的宅子里枯萎。你应该有一场世所瞩目的绽放。”
祁笑回头看。
她的身后有一张供桌,那里有一尊财神像。
“男财神,女财神,如意财神,元宝财神……近些年来都被统一为财神应身。”
“财神无处不在。”
“金钱是等价物,等价交换是财神的真谛。”
“你有没有发现钱往哪里去?”
“当下这些财神神力无端的减少。”
“他确实是受了重伤,虚弱到需要财神如此不计损耗地填补——”
祁笑微微仰眸:“没有想过趁机杀他吗?”
“杀不了。”昭王很认真地摇头。
“大牧王夫现在就驻军在观河台。齐国新帝的态度也很明确。”
“须弥山和悬空寺都在看着。水族那两个真君日夜巡视长河,为其站岗。还有如你所说的信仰遍布天下的财神,正源源不断地为他填耗……”
“以及那悬而未放的仙师一剑。”
他看起来是仔细地考量过:“除非齐牧突然与之反目,不然在现世没有办法。”
祁笑回过身来:“如果说这些问题我都能够解决……我有办法杀他呢?”
昭王沉默了片刻。
最终还是摇头:“我们虽然道途见歧,但现在杀他,大害人族。水族的信心立刻崩塌,以浮陆为代表的援军必然疏远,诸天再难有近人族者。”
“对于人族本身的士气来说,这也是巨大的斩损。”
“人族如果输了神霄,平等并没有意义。”
“如你所言,昔日为奴为仆为粮食的时候……被践踏到泥土里,本来就是平等的。”
屋内幽幽,烛光昏影。
祁笑整个人都陷在椅子里,愈发沉晦了:“他死了神霄就会输吗?我不这么认为。”
“当然不会,他死了很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去而停滞。”昭王认真地道:“但我们不能无视可能由此发生的改变,平等国始终是基于人族的整体觉悟而存在,我们是想要建设未来,而不是把人族推向深渊。”
“那就请回吧。”
祁笑把自己沉进阴影里:“既然已经道途见歧,厮杀就不可避免。何来瞻前顾后,无用之仁?”
“他已经杀了神侠,也差点杀了你。他会成为平等国事业最大的阻碍……甚至已经成为。”
“与其等着以后在他剑下失败。”
“当下我就不会出发。”
漫漫长夜裹着这孤独的宅。
昭王静静地坐在那里,终于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听到一句话——‘从来没有人能限制祁笑,祁笑只忠于自己。’”
“这句话显然是错的,你对姜述如此忠诚。被他放弃之后仍然不改初心,在他死后仍然忠于齐国。”
“除了我们,还有谁会给你表演的舞台呢?”
“号称忠于自己的祁笑,却从始至终都被困在家国的囚笼里,如此潦草地浪费余生。这难道不是一场悲剧。”
光织的人形站起来,房间里反而晦暗了几分。因为他自己并不发光,他只是夺了烛火的一部分。
阴影漫过巨大的沙盘,就像这个世界长夜更深。
他说道:“我很遗憾你对我们的理想无动于衷,你只想掀起一局,把我们平等国彻底埋葬。”
祁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位平等国的首领,翻云覆雨的昭王……浑浊的眼睛里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然后她笑了。
这个过分苍老的女人,安静地往后靠。这位以“冷酷”着称的天下名将,缓缓地闭上眼睛。
当枯皱的眼皮掩盖浊目,肉眼凡胎的视线终于辞别这个世界,房间里的烛火也随之熄灭。
夜更深了。
……
……
荆国十三强军,七发神霄,两镇生死线,【龙武】驻妖界,【骁骑】巡边,真正镇压国势的,只有【捧日】、【羽林】二军。
罗刹明月净选择在这个时候杀一个回马枪,求道于荆土,其实是选对了时候。
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个时机这样“对”,尹观也一早就将目光放来。所以才有一朝醒花,即见花谢。
林光明是个不安分的角色,也不可否认的是个人才。
荆国百战当国,勇魁诸代,当然不会不敢用他,而且马上就给予重用。
“什么?我去支援神霄?!”
刚刚受封牙门将军、被塞了一支三万人大军的林光明,顿觉虎符烫手,烫得手心都是血泡!
他完全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性。
先有弘吾都督宫希晏、折月长公主等荆国顶级强者,以远迈诸国的优势兵力,势倾神霄。后有荆国太师计守愚,领强军三支,合众百万,支援神霄。
到现在他一个刚刚吃上皇粮的新人,在军事上从未证明过自己的角色,也要领军往神霄去了。
前线竟然如此艰难吗?
前来宣旨的羽林卫大将军唐烈,静静地看着他:“怎么,牙门将军想要抗命?”
“末将绝无此意!”林光明披了一身金色的战甲,也是十分的英武堂皇:“只是兵者天下事,不应轻动,不可妄行。为国家,为人族,末将死有何惜?只怕仓促带兵去前线,帮不到什么,反而坏了大局。”
“眼下刚得将军号,刚刚接手军队,都没来得及认个脸熟,如何能形成战力?”
“末将请求给予一点练兵的时间!”
他越说越激昂:“先砺其锋,而后征国,乃壮神霄。则末将纵死,也死有所益,死有所得!”
唐烈乃大荆宗室,【羽林卫】也是天子三军之一,代表大荆皇族最核心的武力。在这样的天子心腹面前,“忠诚”是林光明必须要挂上的标签。
可他也真的不想冲进神霄那个血肉磨盘。
游脉修士的厮杀他都要反复观察才靠近,绝巅都随时会陨落的地方,他是脑子坏了才会凑过去!
“荆国是什么缺人的小地方吗?”
唐烈一手拿着圣旨,一手按着军刀:“希望牙门将军明白——如果不是战时,你怎么可能一来就执掌精锐军队,当上牙门将军?”
“今天下有事,用人之时,也是鱼跃龙门的大好机会。牙门将军如果不想把握,本将这就回禀天宝殿。”
“陛下有命,光明敢不奋死!”林光明拱手前拜,面上十分的委屈,眼泪都快挤出来:“末将只是为国家思虑,想要一点点练兵的时间,以期更好地为陛下分忧——拳拳之心,伏乞君知。”
随着这姿态轻盈的一拜,一只丰盈的储物匣,便送进唐烈手心。
“星槎已经备好。”唐烈面无表情地一翻手,这枚储物匣便已消失不见,仍然把圣旨放在林光明手里。
想了想,又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军情紧急,边走边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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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下周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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