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小屋，孤灯。

    郑东西来到门口，尚未推门，已知屋中有人在等他。

    此人，名叫宰千秋。

    尽管前文中已有不止一人提及过这位“宰前辈”、且他在江守正憋憋乐的那回书里也算是亮过相了，但眼下，应当才是他在咱们这部书中的正式登场。

    且说这宰千秋，样貌衣着皆是平平无奇；只要他掩藏住自己的气场、收敛起自己那份稍微流露出些许就能吓到别人的内功修为，那在大部分人的眼里，这就是个普通的老头儿罢了。

    而相对的，在那些他不加掩藏、也无需收敛的时刻，比如此刻……他在其他武者的眼中，便是怪物般的存在。

    然，咱们这话又要说回来了。

    郑东西，也就是顾其影，又何尝不是个“怪物”呢？

    你宰千秋这霸气外露也好、不外露也罢，在我顾某眼中，最多算是个“比较有威胁的对手”而已；想要镇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倒不如说，我这边必须隐藏得比你更深，免得不小心把你给镇住了。

    吱——

    一息过后，顾其影推门而入。

    他只是朝屋里快速扫了眼，便十分平静地关上了门，然后走上前来，冲宰千秋作揖道：“在下郑东西，拜见前辈，恕在下眼拙……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虽然顾其影以前没有见过宰千秋，但以他目前所掌握的信息，他肯定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不过，因为他是以“郑东西”的身份在说话，加上带他过来的真侠堂成员并没有告诉他是谁在屋里等他，所以此处他该装还是得装一下。

    “好说。”面对一名初次见面的晚辈，宰千秋高低还是得端端架子的，故他只是坐在原处，略一抱拳，再悠悠应道，“老夫……宰千秋，姑且算是这真侠堂的堂主吧。”

    此处咱们书中暗表，在这个时间点上，宰千秋其实兼任着两个身份——他不仅仅是真侠堂的现任堂主，同时也是这大朙江湖已知的最后一任武林盟主。

    看到这儿肯定有不少人会觉得，这两个身份叠一块儿，那他岂不是明里暗里……都算是当今武林的霸主了？

    其实不然……

    首先，“真侠堂堂主”这个头衔，在外人看来或许是非常唬人，但真侠堂内部的人都明白，其权力并没有那么大。

    咱前文也说了，真侠堂是一个在行政管理上非常混乱和低效的组织……因为宰千秋这人总想着要把堂内搞成那种“平起平坐”、“互尊互助”、“凡事都可以商量着来”的氛围，导致堂内的很多事情、乃至是大伙儿已经商定好的“命令”……也都会在落实时变得可以“再商量商量”、或是“临场再酌情变更一下”。

    这两点，从此前林东和卿非云去接触狄不倦时的一些表现，还有劫走崔又山和江守正的那次行动中……都能看出些端倪来。

    说得再直白些就是——这真侠堂内，堂主说话其实没那么管用。

    至于宰千秋的另一个身份，即“武林盟主”……诸位从“已知的”和“最后一任”这些词儿里应该也不难猜出，那就更是一笔烂账了。

    这笔账要说清楚，还得从宰千秋小时候说起。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请注意，真的是“很久很久”……那时的宰千秋，还不叫宰千秋，而是叫“崽三九”。

    为什么叫这名儿呢？因为他的养父捡到他的那天，就是三月初九，但养父从来也没给他正式起过姓名，只说“就管这小崽子叫三九吧”，于是后来有人问起，他就说自己姓崽，名三九。

    打记事起，崽三九便知道，他的养父兼师父就是一彻头彻尾的禽兽。

    此人外号“紫面煞星”，非但是武功不俗，头脑也很精明，且他把自己所有的才能都用在了作恶上。

    什么勾结官府、横行乡里、欺男霸女、鱼肉百姓……这就不往细了说了。

    就说紫面煞星把一些像崽三九这样的孤儿弃婴捡回家里养这件事儿吧，那显然也不是出于善心所为，而是在“投资”。

    反正他这恶霸的家里也不差那么点粮，养大这些孩子，对他来说就相当于是长期投资了一群“奴隶”。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那些被紫面煞星捡来的孩子长大后要么就成了他的爪牙或奴仆，要么就成了他的丫鬟或玩物……只要他乐意，随时都可以将这些“奴隶”卖掉、舍弃、或杀死。

    而为了让自己的子女们（当然是亲生的那些）可以继续把他这套豢养系统传承下去，他在教武功时也是煞费苦心。

    紫面煞星教给那些“养子养女”的武功，皆是他精挑细选的三流武学。

    像这类武功，哪怕是练上十年，恐怕也打不过一些在高门大派练了一两年的弟子，不过练完了给恶霸当当看家护院就刚刚好。

    崽三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到了十岁，然后，他的转机便来了……

    那一年，紫面煞星家的大公子在外地游玩时意外惹到了一群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一来二去之间，这位大公子就被这群“大侠”给揍了。

    起初大侠们只是打算教训一下这个二世祖，然后让他拿出点身上的钱财来赔罪，这事儿便算了了，可没想到……这小子在家乡嚣张惯了，他被揍之后非但不认怂，还搬出自己老爹的“威名”来恐吓对方。

    然后他还把他们家干的那点破事儿挺自豪地炫耀了一番，并以为人家听完后立马会吓得给他磕一个。

    而他这么干的结果就是……几天后，“大侠们”便一路杀到了他们家所在的小县城。

    到了这一步，紫面煞星其实已经是没救了，因为他拼实力肯定是拼不过那伙人的，至于他在官府那边的关系嘛……说白了也不过就是和当地的县官儿有些“贿务往来”嘛，就这点关系欺负欺负老百姓是可以，但赶上这江湖事，可没人会来救他。

    于是，那天夜里，“大侠们”挟持着紫面煞星那个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儿子，冲进了他的宅邸，开始“为民除害”。

    崽三九本以为：这些江湖大侠都是正义、侠义的化身，他们是讲道理、也讲道义的，他们只会清算恶人，不会滥杀无辜，至少不会为难自己这个被迫在紫面煞星手下做事的孩子……

    但，他显然错了。

    那些“大侠们”嘴上喊的是伸张正义、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可实际的行动，却是在紫面煞星的府上烧杀抢掠、肆意奸掳。

    崽三九的运气不错，那晚他趁乱钻狗洞跑了，侥幸逃过一死，只是从此以后，他永远记下了——所谓的“侠”，也是分真假的。

    无论如何吧，那一年，十岁的崽三九脱离了紫面煞星的掌握，成了一个略懂些武功，也认识不少字的自由人。

    这，便是他那漫漫江湖路的起点。

    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当崽三九终于在江湖上混出些名堂时，他的名字已经不再是崽三九了，而是宰千秋。

    而他少年时的经历，也早已没人知晓，因为……那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看到这儿或许有人已经意识到了，咱前面说的“很久很久以前”究竟是有多久……以及，按照成名时的年龄来算，宰千秋的年纪似乎有些异常了。

    这里咱也不卖关子，就直说吧，这宰千秋天生就有一个过人之处——他老得慢。

    这个异常在他成年之前并未显现，但过了二十岁后，宰千秋便进入了一种“一岁大约可以掰开当两岁使”的状态，一直到今天。

    也就是说，此刻在顾其影面前这名看似六十多岁的老者，实际已是百岁有余。

    这一“过人之处”，就连宰千秋自己也是年过五旬才确定的，因为他也并非是完全不老，只是相对更慢……再加上这个时代的人很多二十几岁就开始蓄胡子了、看着都比较老成，所以确实也不好发现。

    不过发现之后，他自然是无比欣喜的，毕竟他这相当于是人生比别人多了几十年的巅峰期啊。

    然，常言道甘蔗难有两头甜，宰千秋在享有这种“抗老”体质的同时，却也有些地方是不如别人的，那就是……他的武学天赋相当普通。

    但凡他资质能有个中上水平，三十岁前怎么也该成名了，可现实却是，他直到六十岁才在江湖上崭露头角。

    当然，在旁人看来，他当时大约是四十岁的样子……可就这，人家也说他是“大器晚成”了。

    至于说他为什么年过六旬时又“练出来了”呢？

    很简单，量变引起质变。

    那个年头，人的平均寿命比现在短得多，即便是武功已臻化境、并顺利归隐的武林高手，以及每天锦衣玉食的达官显贵……平均寿命也就是六十到七十之间。

    所以一般的习武之人，大多会有一个“三十岁前一定要成为一流、四十岁前超一流、如此才有机会在五十岁前参悟绝顶”的规划；至于五十岁往后，人的身体机能不可避免的下滑，甚至很多人的寿命都快走到尽头了，那他们自也不再有继续攀登的心气儿了。

    也就是说，在常人眼中，自己武学修为的上升期，即便从七岁开始算，满打满算也就四十四年，他们所有的规划都必须在这四十四年里完成。

    可宰千秋不同啊，他成名的时候，就已经练了五十几年了，且生理上还有继续攀登的余裕。

    要形容的话，他“deadline”比别人远得多啊……

    故也只有他成功试出了——原来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只要修炼的时间足够长，长到突破了某个阈值，一样是可以踏入绝顶境界的。

    于是，又过了一些年，差不多也就是在云大侠“退隐”后的那几年，宰千秋终于把自己的实力给生生“堆”到了天下第一的水平。

    又由于他自成名以来一贯行侠义之举，所以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他稀里糊涂地就被推上了武林盟主之位。

    可那……却也并非是他所愿。

    宰千秋认为，武林盟主这种站在台前的、光明正大的领袖，需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受到的限制，实在是太多了，背负着这个名号做事，反而会有诸多不便。

    比起当什么武林盟主，宰千秋更想做的，是建立一个“真正秉持正义、侠义”的组织，这个组织的人不需要很多，但一定都得是真正的大侠，这些大侠们也不需要抛头露面博取名利，他们应隐于暗处，默默守护这个江湖，这样才能不受限制地去解决那些真正的武林危机。

    在这个构想之下，真侠堂应运而生。

    而宰千秋也如愿的与最初的一批真侠堂成员一同过起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日子。

    此后，那“武林盟主”之位，也就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状态。

    你要问，那就是有，但盟主在哪儿呢？大伙儿都不知道……

    那么说，他这么搞，武林同道们就没意见吗？

    那自然也是有的……

    曾经就有这么一个人，便觉得自己可以取代那一心只想搞“秘密组织”的宰千秋。

    且他坚信：统领武林正道、守护江湖秩序，并不需要藏头露尾，光明正大的也可以做到。

    这个人的名字，叫顾其宗。

    是的，就是那顾其影的大哥，天奇帮的帮主，顾其宗。

    当年，他离武林盟主之位，还真就只差了一场“胜利”而已了。

    假如顾其宗能从攻打五灵教的那一役中活着回来，那他只要登高一呼，盟主之位非他莫属。

    可惜，他终究是死在了那场大战中。

    事后再看，那时的顾其宗确是有些急功近利了，若他再等等、再拖拖，拖上个一年半载，那他完全有可能在不打这场孤注一掷的远征的情况下就当上盟主。

    这事儿你要是换狄不倦这样的枭雄来操作，那他大概率会再“沉淀沉淀”，等到时机成熟了，便找个节骨眼儿，强行给自己“立个功”，然后再让一些被他收买或依附于他的门派出来推举他当盟主，而他自己则再东拉西扯、假意推辞一番，最终很“勉强”的来一句：“要不我先当个‘代盟主’吧。”以此实现盟主之位的“软着陆”。

    不过嘛，狄不倦是狄不倦，顾其宗是顾其宗。

    正因为顾其宗干不出这些事儿来，他才是顾其宗。

    但……顾其影，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此刻，面对这个他的大哥曾经想要取代的人，顾其影心里莫名地就生出了几分恨意。

    这不见面倒也罢了，见了面，顾其影便联想到：当初要不是这老东西常年占着茅坑不拉屎，大哥他的命运或许也会有所不同……嗯，所以大哥的死，这厮也有责任。

    什么？您说老顾这想法是不是有点抽象了啊？害，那您不妨回忆一下……当初他和沈幽然一起搞事的时候，想法比这还扭曲呢，如今他一个人，其实已经比那会儿平和多啦。

    “原来是宰前辈，久仰久仰。”还说回屋中，顾其影这边，思索几秒后，还是选择了用这套最常见的套话来回应对方。

    宰千秋呢，见对方回话时不卑不亢，丝毫没有被自己的气势所慑，心中也是暗暗高看了这“郑东西”一眼，故他的下一句话，也客气了不少：“郑兄弟客气了，老夫不过是虚长几岁，在江湖上摸爬久了，这才攒了些名声……真要论最近江湖上的英雄人物，还得是你这‘郑大侠’啊。”

    “宰前辈……”顾其影听着这番恭维，却是没半点欣喜，他甚至觉得有点恶心，所以下一句，他便话锋一转，突然接道，“这客套话，三两句便可以了……要不咱们，还是聊聊正事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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