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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雾锁小院


后山小径的石阶上,露水很重。

林寒一步一步往上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每走一步,胸口都传来闷钝的痛,像有根烧红的铁条在里面搅动。演武台上强行咽下的那口血,此刻在喉咙深处泛着腥甜的铁锈味。

天光还是亮的,离黄昏还有些时辰。但山道两旁的林子很深,枝叶密密地遮着,光线透不下来,便显得格外幽暗。风穿过林隙,声音呜咽,像是谁在远处低声抽泣。

他走得很慢,一只手扶着湿滑的石壁,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断尘剑。剑柄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切实的、属于“实物”的触感,这让他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

轮回眼已经关闭。

不是他想关,是不得不关。识海深处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抽痛,视野边缘时不时泛起细碎的金星——那是神魂消耗过度的征兆。在演武台上,为了捕捉那枚铜钱上细微的裂痕,为了在电光石火间引导剑尖完成精准一击,他将轮回眼的洞察力催动到了目前这具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代价就是此刻,头痛欲裂,眼前发花,连带着耳中都嗡嗡作响。

他停下来,靠着一棵老松树喘气。汗水混着血污,从额角滑下,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抬手抹了一把,手掌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是血还是露水。

闭上眼,演武台上那一幕又在脑海里回放:张骞断剑时呆滞的脸,周通骤然锐利的目光,台下人群轰然的哗然,还有……远处树荫下,赵铁柱那双浑浊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精光。

那一丝精光,比周通的审视更让林寒心悸。

周通的怀疑是明面上的,是猎人对猎物本能的警觉。而赵铁柱那一眼……更像是看到了什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东西,带着探究,也带着某种更深沉的、林寒此刻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意味。

“咳咳……”

他又咳嗽起来,这一次没压住,几点暗红色的血沫溅在青苔斑驳的石阶上,很快被湿气洇开,变成几团黯淡的污迹。

不能停在这里。

他咬紧牙关,重新迈开脚步。胸口的疼痛似乎麻木了些,又或者只是身体习惯了这种折磨。他不再去想那些目光,那些怀疑,将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脚下的路,集中在如何回到那个破败却暂时安全的小院。

终于,小院的轮廓在林木掩映间出现。

歪斜的木门,斑驳的土墙,枯死的老槐树。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

但林寒的脚步,却在距离院门还有十来步的地方,再次停下。

他的目光落在门扉上。

出门前,他特意在门轴下方的泥土里,插了一小截枯黄的草茎。草茎很细,位置隐蔽,若是有人推门进去,草茎必然折断或移位。

现在,草茎还在。

位置似乎也没变。

但他轮回眼残留的、最后一点模糊的感知,却让他捕捉到一丝极不协调的“痕迹”。

不是脚印,不是气味,是某种更玄乎的东西——空气流动留下的“滞涩感”,还有门板上方,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新的擦痕,位置很高,不像是他平日开关门会碰到的地方。

有人来过。

而且,不是从正门进的。是翻墙。

林寒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沉进冰冷的深潭里。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耳朵捕捉着院子里的一切声响:风吹过枯槐树枝的沙沙声,草丛里不知名小虫的鸣叫,远处山涧隐隐的水流声。

没有多余的声音。

但他知道,院子里可能有人,也可能人已经走了,只留下探查的痕迹。

他慢慢挪动脚步,没有走向院门,而是贴着土墙的阴影,绕到了小院的侧面。这里土墙塌了一角,形成一个不大的缺口,被茂密的杂草掩盖着,是他偶尔进出的小道。

他伏低身子,像一匹受伤的狼,悄无声息地从缺口钻了进去,落在墙根下的草丛里。

杂草很高,淹没了他的身形。

他趴在草里,一动不动,只有眼睛缓缓转动,扫视着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正屋的门虚掩着,和他离开时一样。窗纸的破洞在风里微微颤动。槐树下他常坐的石墩子空着,上面落了几片枯叶。杂物堆里,断尘剑原本躺过的地方,空无一物——剑此刻在他手里。

一切似乎都正常。

但轮回眼那模糊的感知,却如同细微的电流,刺着他的神经。他“感觉”到,院子里多了一股极其淡薄、几乎快要散尽的“意”。那不是杀意,也不是恶意,更像是一种冷静的、审视的、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的“探查”之意。

这“意”的源头,似乎……在屋顶?

林寒的目光,缓缓移向正屋那低矮的、铺着陈旧黑瓦的屋顶。

屋顶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丛在瓦缝里顽强生长的野草,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他耐心地等待着,数着自己的心跳。五十下,一百下,两百下……

终于,他动了。

他没有站起来,而是用几乎匍匐的姿态,借着杂草和阴影的掩护,一点一点挪到正屋的墙根下。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屋里比他离开时更暗。仅有的几缕光线从天窗和破窗纸洞透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家具的轮廓在昏暗中沉默着,散发出陈旧的、略带霉味的气息。

林寒没有立刻进去。他停在门口,目光如炬,一寸一寸地扫过屋内的地面、桌面、床铺、墙角……

然后,他的目光,定在了床边那张瘸腿的木桌上。

桌上原本放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清水。那是他昨晚喝剩下的。

现在,碗还在,水也还在。

但碗沿外侧,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位置,多了一个极浅的、半圆形的印记。印记很新,边缘还带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湿痕,像是……有人用沾了水的手指,不经意间按上去的。

不是他。他记得清楚,昨晚放下碗时,手没有碰到那个位置。

而且,那半圆印记的形状和大小……很特别。

林寒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在藏经阁,周通抱着手臂时,拇指无意识摩挲食指侧面那个铜制扳指的动作。那个扳指的外缘,似乎就是这样的半圆形。

周通来过。

不仅来过,还进了屋,甚至可能近距离探查过他这简陋到可怜的居所。

他想找什么?验证什么?

林寒缓缓走进屋里,反手轻轻掩上门。他没有去碰那个碗,也没有立刻检查其他地方是否还有痕迹。他只是走到床边,慢慢地、有些脱力地坐了下来。

断尘剑横放在膝上。

他低下头,看着剑身上那些丑陋的锈迹和崩缺。演武台上的碰撞,在剑身上又添了几道新的刮痕,但剑身整体依然完好,甚至……在那些锈迹之下,那银白色光点阵列似乎比之前……稍微明亮了极其微弱的一丝?

是因为饮了血?还是因为,斩断了那缕纠缠在铜钱上的“晦气”?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危险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直接。

周通的亲自探查,意味着自己已经正式进入某些人的视线,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忽视、任其自生自灭的“废柴”。今天演武台上的“意外”,并没有让怀疑消失,反而可能点燃了更深的好奇。

接下来,会是更严密的监视?还是更直接的试探?或者……是像张骞那样,但更加致命的“意外”?

窗外的光线,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黄昏将至。

小院被愈发浓重的暮色和山间的雾气包裹,渐渐模糊了轮廓。

林寒坐在昏暗的屋里,听着自己缓慢而有力的心跳,感受着胸口伤势传来的阵阵钝痛,还有识海中那柄轮回巨剑虚影传来的、微弱却持续的、如同深海潮汐般的脉动。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断尘剑冰凉的剑身。

锈迹粗糙,刮着指腹。

忽然,他指尖一顿。

在剑身靠近护手的地方,一道很深的锈蚀凹槽里,他摸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硬硬的异物。

不是锈块。

他凑近了些,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仔细看去。

那是一小片几乎与锈迹融为一体的、暗红色的……晶体碎屑?米粒大小,嵌在锈槽深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林寒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将它抠了出来。

碎屑落在掌心,在昏暗中,竟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泽。

轮回眼无法主动开启,但残留的感知,让他从这碎屑上,捕捉到一丝极其熟悉、却又让他骨髓发冷的“意”——暴烈、灼热、带着血腥味的毁灭气息。

和今天演武台上,张骞那柄断剑的剑身内部,残留的某种炼制痕迹的“意”……同源!

这不是青岚宗正统炼器手法留下的东西。

这是……血狱宗《血狱焚天功》淬炼武器时,特有的“血煞晶”残渣!

张骞的剑,不是普通的下品灵器。它被血狱宗的秘法暗中淬炼过!所以才会被铜钱上那缕“衰败晦气”侵蚀得那么彻底,一碰就断!

而这片碎屑,是断尘剑在击中断剑时,从对方剑身上崩下来的,嵌在了自己的锈迹里。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缠上林寒的心脏。

张骞,或许不只是周通手下一条普通的咬人狗。

他可能……也和厉无殇有关?甚至,他本身就是血狱宗潜伏在青岚宗内门的另一枚棋子?周通知道吗?如果不知道,那血狱宗的渗透,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如果知道……那周通在这盘棋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暮色彻底吞没了小院。

屋里一片漆黑。

林寒坐在黑暗中,掌心握着那片微热的血煞晶碎屑,久久未动。

窗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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